王蒙自傳(十三) 曾經的鄧麗君熱
2007.07.06

 

當然,共青團機構還不像別的單位,幹部輪換很快,此時的團市委已經無人相識,接待我的至少小我十八歲的工作人員態度冷淡,倨傲,彼此皆感陌生,互無興趣,人家不過是執行公事。

世事變化,幾個月後,團市委人員的面孔都變了。

不是變新了而是變舊了:那些被認為是“文革”時期上來的團市委幹部多轉了崗,而此後的團北京市委,已經是由我們那個時期的團市委的老幹部金鑒回來任書記,由我的老搭檔王晉等任副書記了。

王晉等老同事為了回來工作染黑了頭髮,並拉著我擔任了北京市青聯副主席。

兒童文學作家劉厚明一直以此打趣,說是此時他任全國青聯副主席,說明他正對口是我的“上級”。

與此差不多同時,中共北京市委的調函也已開出,這時已經有了“摘帽辦”,按照統一的政策負責改正錯劃右派與“收回”這些人員。

其中的李魯已經去世。

另一位被勞動教養後遣返家鄉務農的廣東人W,則還健在,似已接近耳聾眼瞎,不成樣子了。

我仗著年輕,硬算是沒受太大的罪,不幸中有大幸焉。

我回到新疆,眾友人嗟歎不已,也有人說真是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呀。

我與領導談回京事,領導當然理解支持,但也歎息,我們新疆成了什麼地方啦,一不受冤屈了,也就該走了。

叫做沉冤昭雪吧,雖然這種說法對於我似乎有點封建性。平平靜靜地回到新疆以後,有一件小事倒是值得一提。就是此時至少是在新疆文聯,鄧麗君的歌曲風靡起來了。

我很可惜那麼多各類治史專家沒有人研究一下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現在中國內地的鄧麗君熱。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來的,怎麼站住的。誰是始作俑者呢?

開頭,似乎是偷偷地聽,說偷聽吧,又不像聽到海外華語廣播那麼緊張那麼犯私,“文革”中偷聽“敵臺”一項罪名足夠判你個反革命,而鄧麗君自始便是聽則聽矣,喜則喜矣,粉(絲)則粉矣,無大礙但也始終不那麼合法。

例如,時至今日,沒有一個大電視臺或廣播電臺正經八百地上過鄧麗君的歌。沒有一次正經八百的音樂會或歌舞晚會上上過鄧麗君唱紅了的歌。其中她唱的《何日君再來》與《夜來香》(都不是她首唱的)更始終具有一種政治上的可疑性質,大概被看做“敵偽歌曲”的吧。

開始時至少鄧麗君是不登大雅之堂的,還有一種說法,說是在香港,鄧麗君早已過時了。但這樣說同樣也未能給鄧麗君熱降溫。

一位現在已經譽滿全球的定居海外的大作家老弟,就告訴過我,他寫作時一定要用錄放影機放著鄧麗君的歌曲。

1979年春我“改正”(昭雪)完了回到新疆文聯,聽到一位天津籍的會計小女孩在放鄧的歌曲,她坦然地向我推薦那首《千言萬語》,說是怎麼怎麼好聽。我聽了兩次,覺得不錯,調調記了個八九不離十。

但我只是莞爾一笑,沒有說一句鄧麗君歌曲的好話,說明其時我對意識形態問題仍抱著極其警惕與慎重的態度。

從此我知道了個詞叫“愛的寂寞”,這個詞是否通順,是否無病呻吟,我一直抱著疑問,但它帶來了些另類的感受,另類的資訊。

而且我有時也哼哼起“愛的寂寞”來了,那時還不知道“千言萬語”是歌名。

我後來甚至想,允許文藝中出現一點無病呻吟,出現一點速朽准廢料,出現一點淺薄小市民和搔首弄姿,撒嬌撒賴,允許(不是提倡)唱一點諸如“我的心太軟”、“愛就愛了”、“你背著我愛上了旁人”、“不求天長地久”之類的無聊之作,這當然不理想,但是卻又難於避免。

這當然可以批評,它的出現卻仍然是一種寬鬆與和諧的符號,而不是動輒一臉悲情的階級鬥爭硝煙。

(王蒙自傳)